阿嬰仔的哭聲微弱的從輔導諮商室傳出,校園內就屬這處角落最安全了,就算站在這小隔間外,想往那道白色玻璃門內窺探,是連光影都看不見的。拉上窗簾,只需要隱約穿透簾布的微光,這光線夠活動了。
拿出消毒好的工具,一件件熟練的組裝,接著一件件卸下身上的衣服,直到解開那可以大大喘口氣的小鐵鉤,腫脹的乳房既沉重又壯觀,乳汁已滲濕了胸罩,一手把喇叭罩湊上乳暈,一手開啟手機內錄製好的影片檔,看到手機小螢幕上那張稚嫩的童顏出現,那僵硬繃緊的臉,當下被一抹微笑化開。阿嬰仔自然縱情的哭聲,像道隱形的雷射聲波,直透雙乳根的乳腺,使它快速的分泌,聽奶瓶滴滴答答奶汁流入的悅耳,就等待這陣陣「噴乳反射」的快感,歡喜著明天在保母家的阿嬰仔,早午餐就有著落了。
阿嬰仔出生後從未離開母親的乳房,送去保母家的第一天,溫過的母奶一口也不吃,一罐罐母奶只要過了半小時都倒入花盆內;第二天保母用硬綁綁的塑膠針筒,強硬的灌入餵食,殊不知那滴滴來自母親身上的凝血,少了母親懷抱中的溫暖,少了充滿愛的舒軟,一切都走味了,二個多月大的阿嬰仔,已經知道這不是她阿母的味道。
那一隱密私處的傷口,白血球正與病菌對抗,釋出的膿液已淤積在昨晚才又新生的脆弱表皮下,一陣又一陣紅腫熱痛的折磨,都得等到瘀膿衝破了表皮,這上半場的痛才宣告結束,約莫幾個小時後,又要再迎接下個半場的循環。咬緊牙根,在這張忍痛的臉尚未變形前,快閃到無人的角落,或蹲或跪著忍疼,或緩緩走至廁所,擦拭掉那周而復始流不完的膿液。
「妳的傷口有沒有好一點?」
同事語帶關心的問候,卻不想再多作回應,只簡短的說:「不談這傷口的事,反正會好的,謝謝啦!」
生產已經過了三個月,婦產科所有值班的護士,大概都看過了,生過孩子的女人同情著這樣的遭遇,用最溫柔的聲調,催我躺上那冰冷的檢查台,醫師每回認真的在傷口周圍擠膿、塗藥,甚至湊近鼻子聞那掉出的線頭的味道;夫妻十指交扣不發一語,無聲的淚早在進家門前拭乾,丟掉沾滿藥水的底褲,所能作的就是繼續泡盆、縮肛練習,期待這個從會陰縫線傷口蹦開的一個小洞別再發炎、化膿。
電話那頭的母親不斷苦口婆心的相勸:「有錢加減賺啦!」夫妻在孩子沉睡後無數次夜談,精算著少了一份薪水,如何支付房貸、信貸,還要維持家計。原來在為人母親的腦袋瓜裡,想的跟他們全然的不同。
寒冬的清晨,小小身軀被棉被裹得緊緊,母女臉頰相貼取暖,在耳邊呢喃著阿嬰仔聽不懂的叮嚀:「乖乖喔,媽媽去上班。」雙手將她擱在保母家的嬰兒床上,阿嬰仔必定馬上大哭,擦拭她滿臉滾滾的淚珠,那對奶幫子已憑本能的反應脹奶,依依不捨的被時間催趕著離開,腳步後退,卻又頻頻回頭望去,那哭聲響亮震撼,連車子引擎聲也蓋不過去。
遞出了請育嬰假的公文,上班日的最後一天,從保母家抱回阿嬰仔進家門的第一件事,就是翻開衣裳讓阿嬰仔滿足的躺在懷中吮奶,母女相互凝視,四個月大的阿嬰仔笑了。
與阿嬰仔朝夕相處的第一個禮拜,她阿爸上班總不忘打電話關心問候:「老婆,可以嗎?」話都來不及回,阿嬰仔響亮的哭聲早已傳到電話那頭。對新手媽媽鼓勵最常聽到人家說的四字箴言-「為母則強」,即使有著媽媽手、媽媽腰,躺在床上痠痛到想唉嘆個幾聲,都生怕驚吵到她;早上起床,沒時間刷牙看鏡子,衣服更別說要穿得整齊漂亮,就怕她隨時上演大吐奶的戲碼;為了不讓她的龍爪手,扯住那一頭沒時間梳理的亂髮,只好將它剪得簡短俐落;就算屁股已經黏在馬桶上,她可以哭得聲嘶力竭,叫妳硬是得起身搬個臉盆,讓她坐在腳邊觀摩,這才得以清靜舒適如廁;梳妝台抽屜裡的乳液、精油、保養品,早已被嬰兒油、修護膏、脹氣膏排擠到最內側;衣櫥裡苗條的衣服都清空送人,擺上小巧玲瓏的可愛衣裳,洗澡時看到鏡子的自己,會被這一對暗沉、像在乳房掛上一副太陽眼鏡似的乳暈嚇到,難以想像這雙乳外闊、下垂、還有那水梨型臃腫的下半身,幾個月前還是堅挺的雙峰,不瘦但也是「2」字開頭的腰身。懷孕前難以想像當個母親會淪落到這樣沒了自我的地步,誰叫這是上帝給女人的天職,然而只要望著懷裡阿嬰仔吸吮著奶頭的模樣,摸著那天使純淨的臉龐,聞著那一頭柔軟髮香,吻著那一對精緻的小手、腳丫子,聽著那一付非得要你不可的哭聲,相信沒有一個為人母親的不乖乖認命,珍惜把握這有錢也買不到的育兒之樂。
全身只罩著拍攝X光時所穿著的綠色薄衣,躺在一台既巨大又冰冷的檢查台上,一個精密的攝影鏡頭就吊掛在身體上方。在產後的第五個月,家人見事態不妙,催我到大醫院檢查。
隔著玻璃室的檢驗師透過麥克風下指令,我側躺著將衣服上掀,露出死魚白的大屁股,等待醫師和護士走近,儘管緊閉雙眼,全身仍止不住的發抖,任由他們翻找那會陰縫中的傷口,一根如針細的管子從傷口緩緩探入,接著顯影液從傷口注射,一股冰冷的液體清楚的從肛門流出,冰寒的心比這個白色的空間還死沉。X光片說明白了一切,一條長8公分、寬0.3公分口徑的廔管,貫通在會陰傷口與直腸之間。
「海底輪」位於脊椎底部與會陰交接的地方,在印度瑜珈七輪之說中,它是傳送生命力的能量關口,生產時它展現出無比堅韌的彈性,在婚姻性愛中,它激盪出無數次對生命的詠嘆,如今,它像是個在氣球底端戳破的小洞,整個生命體日漸消沉。阿嬰仔恬靜的含著奶頭入睡,這乳汁孕育出她活潑的生命力,因著她,作母親的仍舊微弱的發著光芒。她阿爸靜坐著伸出慈悲的雙手,一手放在我的心窩,一手靜靜的停駐在傷口的位置,試圖為它注入有力的生命能量,有他沉穩的愛撫慰著內心深處的缺口,伴著大悲咒的樂音在房內迴盪,彷彿對慈悲喜捨有了心神領會,一家三口閉著雙眼形成緊密的能量圈無聲的領受著,這是我們最合心互愛的親密時刻。
每當抱著孩子餵奶,總喜歡哼那「搖嬰仔歌」的曲調,哼著唱著自然的喚著她「阿嬰仔」。六個月大的她會坐也會爬,是家裡最得人疼卻也最令人頭大的一個活寶。她阿爸給她個封號叫「光著腳ㄚ的小惡魔」,我們幾乎每天都忙著領教她那與生俱來的好功夫。阿嬰仔那像水蜜桃般粉嫩多汁的臉頰,像塊磁鐵不時的把我們的臉吸附過去湊在她的小臉蛋上,她不愛阿爸的鬍渣,常回以「鷹爪功」,抓得阿爸胸前、雙臂、臉上傷痕累累;她那魔音傳腦的「獅吼功」,不只可以穿透堅固的水泥牆,更讓隔壁的阿嬸、後巷內的大叔對她刮目相看;足以讓我們心臟病發的,莫過於領教她的「蓋世吞功」,從她嘴內陸續挖出水果塊、厚紙板、衛生紙,更無數次制止她拿著電線、拖鞋、洗衣粉往嘴裡塞,印象最令人深刻抓狂的事件是,有一回她無聲無息在我背後摸走了剛掏完耳屎的棉花棒,就在我轉身之際,瞧她正忘情的咬著,我如撲壘般的衝上前去,從她嘴裡抽出已不見棉花身影,任一個抓狂的母親大哭大叫也拍不出早吞入的棉花球。最近看她在沙發、娃娃車、床鋪上勤練「鐵頭功」,失足落下少不了嚎啕大哭一番,只要我立刻當下使出「掏奶功」往她的大嘴巴塞住,這隻活力十足的小惡魔立即降伏成純真可愛的小天使。
「只能手術處理了。」
醫師投給我最壞打算的眼神,未來十幾天的住院治療,等於宣判我得終止母奶親餵的哺育,而阿嬰仔現在正是怕生的時候,住院治療的隔離對我們母女都是殘酷的打擊,那一回我沒決定治療。
這段日子儘管難熬,但也早已適應傷口的痛與不便,我若能多撐些時日,阿嬰仔也就可以多喝到母奶,當下決定延後二個月再手術,讓我有充分的時間給阿嬰仔適應斷奶。
七個多月來浴室架上多了藥膏、碘酒、還有那一口氣買下藥局架上所有的消毒棉棒,那一面小鏡子映著我始終無法正眼一瞧的傷口,它是出現在我身上的一個洞。
「為什麼是我?」
就連八十歲的阿嬤也帶著心疼的口吻說:「千百萬的人生子,也沒人像妳這款!」
慈悲好心腸的同事連續一個多月來,用她大愛的雙手,對那傷口進行宇宙能量的引導。她不僅調整我的傷口,更把我從產後憂鬱的陰霾中拉出,「妳要讓自己開朗,孩子才吸到妳快樂的乳汁」,我不要讓孩子吸進悲傷的乳汁,這一語棒喝了沉落在噩夢中的母親。夜深人靜,當先生和孩子都已熟睡時,一人獨坐在浴室泡盆消毒傷口,同事叮嚀的那一句話在心中迴盪──「人有善願,天必從之」,那是「秘密」一書中的法門,心裡呢喃低語著:「我要當個好母親,餵給她最營養的母奶長大。」
阿嬰仔七個月大時,是我們一起渡過的第一個母親節,她像塊黏人的橡皮糖,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之外,只要她眼睛是張開著,就緊迫盯人的黏著我不放,街坊鄰居說吃母奶的孩子都會很黏。我和她阿爸輪番上陣,試圖用奶瓶訓練她喝母奶,折騰到她尖叫、抗拒,一滴奶也灌不進去,就在這時,她卻學會把整張臉撲近我胸脯,像隻靈敏的小狗,尋找著奶頭的位置,最後都是我無奈舉雙手投降,展開胸膛讓她鑽進我的懷抱貪婪的吸吮著,看著阿嬰仔滿足的吸著母奶,我似乎忘了要給她斷奶的這回事了。
命運對我開了場殘酷的玩笑,但也給了我一個機會去相信生命會有奇蹟。這遲來的奇蹟出現在我學會與傷口和平共處,並持續親餵哺乳的八個月後,莫非是上天憐憫一個愛女心切的母親,而扭轉了命運。拿出那一串塵封已久的機車鑰匙,像著剛學騎車的新手,小心翼翼的歪斜著屁股坐上車墊,確認這熟悉感回來後,我將阿嬰仔牢牢的綁貼在胸前,阿嬰仔抬著頭帶著疑惑的神情直盯著我瞧,也許她還未看過母親這般興奮的臉,雀躍地搓揉她的頭,吻著她的額頭,貼著她的小臉蛋,我們就像整裝待發的車隊,出發前還高呼了口號:「走啦!阿嬰仔,阿母帶妳去七逃,我們出發了!」
母女相貼騎乘著車子,貪婪的享受這迎面吹來的涼爽微風,風吹散我眼角的淚,一路上我喜極而泣的對阿嬰仔不斷的喊著:「阿母以後常常帶妳去七逃。」
停駐在自然天地之間,懷裡的孩子緊貼的乳房吸吮解渴,我也試圖搜尋著兒時在母親懷抱中吮奶到一歲多的記憶,透過手抱著自己的孩子都清楚再現,內在波濤洶湧的聲音像聲吶般的擴散,傳遞給我那遠方永遠美麗慈愛的母親,感謝這吮著我奶脯長大的阿嬰仔。
p.s 這篇文章寫來挺辛酸的,
但是書寫是療癒的過程,
當時我以為我很不幸,
現在我覺得我很幸運!
感謝這些愛我的人~~
留言列表